祖逖的魏晋风骨 穷途不曾末路的英雄主义者
永嘉五年(公元311年)六月,匈奴刘聪攻破洛阳,俘虏了晋怀帝司马炽,祖逖跟随乡党数百家前往淮泗(今江苏徐淮地区)避祸。《晋书》上说祖逖“率亲党数百家避地淮泗”,仿佛此时的祖逖已经俨然领袖人物,但这其实有点本末倒置。祖逖之所以被乡党推举,是由于在南奔途中,他主动将自己乘坐的车马让给老弱病残,自己以步代行;又将药物衣粮等拿出来与众人分享的缘故。晋室南渡的时候,不要说布衣百姓惶然逃命,为了活下去不顾亲眷,易子而食,卖妻鬻子的事频频发生,就是为天下人称道的名士权贵,也经常因为无暇自保而抛妻弃子。譬如名士邓攸,素有德行,在逃难的时候为了保全弟弟的儿子抛弃了自己的儿子。南渡之后,邓攸娶了一个小妾,问其身世,说是北方遭乱而来,再问姓名,才发现竟然是自己的外甥女。这种事情,在南渡时可谓是司空见惯,也因此,祖逖愿意率众避难,并将自己的财物与众人分享的行为才显得不寻常。这样一个心怀大义,慷慨有谋略的人,无疑成为了当时百姓心中的依靠,因此“少长咸宗之,推逖为行主”。这一些人,后来成为祖逖与北方抗衡的战斗主力。
东晋北伐将领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
在到达泗口(今徐州市)后,祖逖被时任镇东大将军的琅琊王司马睿任命为徐州刺史,不久又被征为军谘祭酒,屯军京口(今江苏镇江)。祖逖心忧社稷,不愿意看到洛阳故土被戎狄倾覆,向司马睿进言,认为晋室变乱,并不是因为君主无道,而是由于诸王争权才导致了戎狄趁机残害中原,“今遗黎既被残酷,人有奋击之志”,希望司马睿能够支持北伐,将戎狄逐出中原,收复河山。然而遗憾的是,有奋击之志,意欲匡扶中原的人中,并不包括琅琊王司马睿。
司马睿虽说是晋宣帝司马懿的曾孙,但他其实已算旁系宗亲,若非八王之乱,司马氏诸王死亡太多,最后的彩头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。当时东海王司马越因为北方外族势力太过强大,先后任命司马睿为辅国将军、平东将军,监徐州诸军事、安东将军,都督扬州诸军事,又命琅琊王导为其司马,参谋军事,以便布局江东,一旦北方失守,还有江南可以留守。司马越虽然算盘打得响亮,但当时江东士族自成一派,司马睿与王导诸人初来乍到,众人根本不买他们的帐。《晋书》中有言,“及徙镇建康,吴人不附,居月余,士庶莫有至者”,令王导十分忧虑。尽管史册记载,在三月上巳节的时候,琅琊王氏为司马睿安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出行,“乘肩舆,具威仪,敦、导及诸名胜皆骑从”,令江东士族莫不惊惧,纷纷前来投诚,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。公元311年,永嘉乱后,衣冠南渡,北方士族陆陆续续进入江南地区,与当地豪族之间矛盾重重。例如出身义兴周氏的周玘,其父为东吴名将周处,“强毅沈断有父风……士友咸望风敬惮焉,故名重一方”。周玘不仅名重,还屡次平定了西晋末年江东的数次叛乱,后来却因为宗族强盛,人情所归而被北方士族乃至司马睿忌惮,忧愤而死。临死前,周玘对自己的儿子周勰说“杀我者,诸伧子,能复之,乃吾子也”,伧子,是江南士族对北方人的蔑称,而周玘的这番遗言,也导致了后来周勰的密谋叛乱。
周玘的事不过是江东士族与北方士族之间众多矛盾中的一个,因此在这种情况下,琅琊王司马睿所优先考虑的,是拉拢江东人士,而非北伐外寇。因此在祖逖表请北伐的时候,司马睿其实是不大愿支持的,但北伐一事,社稷相关,司马睿当然不会傻到直接表示反对,因此在当时“荆、扬晏安,户口殷实”的情况下,他象征性地拨给祖逖千人粮草,布三千匹以充军资,至于兵士武备,都需要祖逖自己准备。
如果是别人,大概就会因此而放弃,但祖逖性格刚毅,行事风格极为强硬。因此在得到任命后,祖逖立刻率领流徙部曲百余家北上,渡江时扣楫中流,发誓说,若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,有如大江!,“辞色壮烈,众皆慨叹”。按王仲荦先生《魏晋南北朝史》考,部曲原本是两汉以来的一种军事建制,东汉时因为家臣的依附关系逐渐强化,依附于主将的部曲便也日益变形为主将的私属了。东汉末年,战火频频,百姓为了寻求保护,便依附于有武装设备的世家大族,而世家大族在屯坞自守的过程中也采取军事建制,使已归附于他们的宾客和佃客也成为武装部曲的一部分,两者结合起来即成为了魏晋南北朝时候的部曲,也即是家兵。而跟随祖逖的这些流徙部曲,来源主要分为两部分。一部分是他避地淮泗时的族中青壮,另一部分,则是慕祖逖名声而来投奔他的宾客。这些宾客义徒“皆暴杰勇士”,但祖逖待他们非常仗义。当时扬州大饥,这些人多行盗窃之事,偷了不少有钱人家的财物,祖逖不仅不加以禁止,还公然鼓励这些人去抢劫,说“比复南塘一出不?”,怎么样,再到秦淮河边上去抢一次如何?《世说新语》中也有记载,祖逖性情俭薄,生活十分朴素,但有一次王导、庾亮诸人去拜访他的时候,却发现他他的房间里满是珍宝裘袍,觉得很奇怪。问起来,祖逖满不在乎的说:“昨晚又去了南塘一次。”若是有官员将这些人逮捕入狱,祖逖便会前去搭救。正是因为这种意气相交,所以这些勇猛能战的豪杰宾客,对祖逖也是忠心耿耿,愿意为之效命,成为祖家军的一大助力。除了本来的流徙部曲以外,祖逖率军屯于江阴(今江苏淮阴西南),铸造兵器的时候,又募得了两千多兵士,而后他便率领兵士们朝北方出发了。
当时北方虽乱,但却很有利于北伐。
就外族而言,匈奴刘渊(刘元海)已经去世,其子刘聪势力仅到晋南、豫北、关中一带。刘渊死后,原本是太子刘和即位,但因为刘和想剪除诸王势力,反被刘聪所杀。杀掉刘和后,群臣“泣涕固请”刘聪为帝。刘聪文武双全,弱冠时游于京华洛阳,名士争相与之结交,太原王浑、乐广、张华都曾对他赞誉有加,因此他在位前期,取洛阳,杀西晋二帝,破刘琨,又屡攻长安,势力相当强盛。然而刘聪性好杀戮,且嘉平三年(公元314年)以其子刘粲为相国后,越发黑暗,引起了诸多,势力也渐微了。与其同时,向来为晋军大敌的刘聪部将石勒进江汉失败,军中士兵又因为饥疫死伤大半,因此退保河北。从军事上来说,北伐是很有利的。
而从晋室内部来看,因为戎狄仇视汉人,多有杀戮,激起了百姓的不满,纷纷起义抗敌。除却并州刘琨与鲜卑段氏、拓跋氏等联合抗击北方以外,还有许多当地豪族,例如平阳李矩、东郡魏浚、河南郭默,无一不是被乡党推举,以为领袖,共击外寇。譬如平阳李矩,曾逼退石勒,袭败刘粲,取得了不小的战绩。然而虽有抗击外虏之心,但这些坞主更多的是为求自保,于晋室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忠诚度。在这些坞主中,张平、樊雅二人势力相当雄厚,“各据一城,众数千人”,若不能令这两人为己所用,将来在外击北方的时候,必为大患。祖逖原本打算以信义相交,派参军殷乂去拜访张平、樊雅。但殷乂的态度却十分高傲,对张平屡屡出言不逊,导致张平大怒,杀掉了殷乂,并拥兵固守,不肯与祖逖合作。祖逖与之相抗了一年多,仍然不能将其,只好使用离间计斩杀了张平。司马睿为了嘉奖他的功勋,遣人运粮给他,以充军饷。然而因为路途遥远,很久都没有送达,以至于军中大饥,加上张平余众又协助樊雅攻打祖逖,祖逖力弱不能敌,只好求助于南中郎将王含,王含命桓宣领兵相助。桓宣为人信厚,与张平、樊雅又是同乡,之前就曾劝说二人投诚司马睿,加四品将军,共御北方。因此这次桓宣前来,祖逖莫不欣喜。他对桓宣说,希望您能帮我劝说樊雅,若是他能投降,不但不会被杀,还会被重用。由此也可以看出,不到万不得已,祖逖并不愿意杀掉原有的北方御敌势力,反而是希望其能为己所用,共谋北伐。而桓宣也不负众望,只带了两名随从便去拜访樊雅,经过一番犹豫后,樊雅决定投降祖逖。不像自己的好友刘琨短于控御,“一日之中,虽归者数千,去者亦以相继”,祖逖礼贤下士,所交所游无论其身份地位,都以礼相待,因此众人都对他十分忠诚。不仅如此,祖逖还赏罚分明,即便功劳很小,也会加以奖赏,并且绝不会拖到第二天才奖励。通过这些或武力或怀柔的手段,祖逖逐渐将坞堡势力收为己用,一旦胡人有任何异动,坞主们都会秘密派人尽快通知祖逖,以作准备。这也为北伐提供了良好的内部支撑。
不过,也不是每个坞主都愿意受祖逖节度。例如与樊雅相抗时,曾帮助过祖逖的蓬陂坞主陈川,就因为自己部将李头的缘故依附了石勒。当时李头很喜欢樊雅的一头骏马,但是又不敢向祖逖提出来,祖逖知道后,因为他讨伐樊雅,力战有勋便将骏马赠给了他。李头是个直肠子,因为这件事很感激祖逖的恩遇,常常感慨说,“若是能在这个人手下做事,即便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!”因此激怒了自己的故主陈川而被杀。李头被杀后,其亲党冯宠率众投降祖逖,陈川越发愤恨,命部将魏硕在豫州诸郡大肆劫掠,为祖逖将军卫策所破。陈川害怕祖逖会对自己不利,便率众依附了石勒。祖逖起兵讨伐,旗开得胜,大败石勒从子石季龙,然而后来却成了两军的拉锯战,相持四个月而不见胜负,双方粮草都渐渐耗尽了。祖逖命人把土装进布囊里,假装是米,令千余人运至前线;又命数人挑着米假装十分疲累的样子,在道路上休息。对方兵士看到后出来抢米,祖逖的士兵立刻弃担而逃。石勒的兵士认为两军相持,而祖逖这边却粮草丰沛,因此再无胆气与之相抗。不仅如此,祖逖还遣部将韩潜、冯铁在汴水劫了石勒后方运来的军粮,导致石勒兵力不敌,最后只得退避,不仅不敢窥兵河南,还为祖逖的母亲重修了坟墓,又致书给祖逖,请求通使交市,交易往来。祖逖虽然没有明确回应,但却不加限制——一如当初他鼓励自己手下宾客去南塘抢劫一样,只要能够从中获利,有钱有粮,足以维持自己势力以抵抗外敌,手段如何,祖逖是从来不在乎的。只是因为石勒毕竟是自己要抵御的外寇,因此祖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同意交市,但他的不回应,其实就是一种默许。而结果也的确是祖逖所期待的,“收利十倍,于是公私丰赡,士马日滋”。
而这种情况下,获益最大的其实是当地百姓。从东汉末年到西晋末年近百年时间里,战乱频频,百姓深受其苦,祖逖力劝农桑,不畜资产,又收葬枯骨,为之祭祀,以安魂魄,事事以百姓为先,当地民众对他莫不感激,在置酒大会上为他祝歌说:
幸哉遗黎免俘虏,三辰既朗遇慈父,玄酒忘劳甘瓠脯,何以咏恩歌且舞。
阻外敌如此,得民心如此,祖逖拥兵豫州,不免为朝廷所忌惮起来。大兴四年(公元321年),已经登基为皇帝的晋元帝司马睿命吴中名士戴若思(戴渊)为都督,出镇合肥,以牵制祖逖。虽然《晋书》上说祖逖认为戴若思“虽有才望,无弘致远识”,但其实戴若思性情闲爽,有游侠风。他少年时候与同伴一起打劫往来船只,刚好遇到陆机。陆机见他坐在胡床上指挥同伴,神情自得,颇有风仪,觉得此人必可用,遂与之结交。后戴若思举孝廉入洛阳,陆机向赵王司马伦举荐了他,不就;同郡人潘京善知人,称赞戴若思有公辅之才。这些只是别人给的称赞,真正见其魏晋风骨的,是戴若思在后来王敦之乱时,临危不惧,敢对王敦说出“见形者谓之逆,体诚者谓之忠”这样的话来。因此这样一个人,说他“虽有才望,无弘致远识”,显然是比较偏颇的。而祖逖真正在意的,其实是后半句话,“已翦荆棘,收河南地,而若思雍容,一旦来统之,意甚怏怏”。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,自己花了近乎一生的心力,才保有一片安居乐业的土地,如今却要拱手让给别人,这种事情,即便心胸阔达如祖逖,也不愿意。不仅如此,当时江南晋室,大将军王敦与司马睿近臣刘隗、刁协等人也间隙丛生。虽然在王敦打算率兵入朝的时候,祖逖“瞑目厉声”,命人警告他说,“卿语阿黑,何敢不逊!催摄面去!须臾不尔,我将三千兵槊脚令上!”你回去告诉王敦,怎么敢这样不逊!要是不赶快撤兵,我马上率三千兵过来,用长矛戳他的脚,把他赶回去!同样以性情强势闻名的王敦听到祖逖这样讲,“闻之而止”,但祖逖固守北方,毕竟鞭长莫及,且此时他年岁已大,朝中的内乱迹象,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或者改变的了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祖逖认为此生北伐恐怕难成,心情忧愤而发病。尽管如此,祖逖仍然图进取不辍,“营缮武牢城,城北临黄河,西接成皋,四望甚远”,又担心南边易被外寇袭击,便命从子汝南太守祖济与汝阳太守张敞、新蔡内史周闳等人率众修筑坚垒。虽然祖逖分秒必争,但他的身体仍然一天天地衰弱下去。公元321年,也即是晋元帝大兴四年九月,祖逖去世,时年五十六岁,“豫州士女若丧考妣,谯梁百姓为之立祠”。
在很多年以后,南宋有一位著名的词人,在面对类似的场景下,写下了这样一首词:
细把君诗说:恍余音、钧天浩荡,洞庭胶葛。千丈阴崖尘不到,惟有层冰积雪。乍一见、寒生毛发。自昔佳人多薄命,对古来、一片伤心月。金屋冷,夜调瑟。
去天尺五君家别。看乘空、鱼龙惨淡,风云开合。起望衣冠神州路,白日销残战骨。叹夷甫诸人清绝!夜半狂歌悲风起,听铮铮,阵马檐间铁。南共北,正!
南共北,正,这是祖逖最不愿见到的场景,而终其一生,他一直都如自己少年时所坚持的那样,为国为家,以豪杰之名,行豪杰之事,而我们所能铭记感怀的,也正是他无论形势多么凶险,支援多么薄弱,即便穷途,但却始终不曾末路的英雄主义——
湖海襟抱归一事,碣石沧海,又挥鞭。